第十四章莫失莫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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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莫失莫忘
晚風拂帷裳，孑影無燈伴
相離莫相忘，天涯兩相望
月如霜，並淚沾裳，浸濕單羅衫
鈴兒輕輕蕩，聲聲入愁腸
靜夜闌，寥落微星掛天上
夢回幾轉淚輕淌
1.
晨露曉風，扣醒簾內的清雋的俊臉。潔白的窗簾隨風蕩漾，如同花苞點點綻放，噴發出幽淡的清香，是牧泓繹一直熟悉的味道——消毒水的味道。
他認為那是除了藺焉外他可以感知的味道。
他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，夢裏的藺焉沒有因為一時之氣去了法國。
他們仍然念著同一所大學，每到下課時間，藺焉便會纏著他去食堂吃飯，可又總是嫌棄食堂的飯菜不夠好吃。
於是，周末時刻總愛纏著他去吃這去吃那的。
夢裏的他並沒有因為去山區支援而失去味覺，他成功的成為了一名中醫，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山頭，種滿了各種草藥。
每到金銀花盛開季節，藺焉便會纏著他去山上采藥。
她還是那麽愛笑，沒有太多煩惱。
他們生活的房屋的門前，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貝殼風鈴，每一枚貝殼上都有藺焉親手刻上去的簪花小字。
風兒輕輕蕩，鈴兒聲聲響，人兒低頭吻，花兒含苞放。
夢裏的他們一直這樣幸福生活，沒有八年前的誤會，沒有八年後的折磨，亦沒有藺焉遇刺，沒有她倒在血泊中的畫面，沒有她躺在手術室的情景。
夢回幾轉，美夢終會成真嗎？
忽然，夢裏的藺焉踮起腳尖親了一下他的側臉，揚著朱唇像是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。
恍然，牧泓繹斂下眸，看陽光打在她潔凈的小臉上，睫毛刷下一斂陰影，淡淡勾勒唇角，眉梢忍不住往上一提。
像是得不到滿足，藺焉傾身而來，雙手圈住他的脖子，借著牧泓繹的力量，從櫻唇中噴吐出一絲芳香擾亂他的頸項，她說：“Je t’aime！”
牧泓繹修過法語，這句話他曾經在無數電影中聽過無數遍——我愛你！
如果世界上可以用簡單的三個字符涵蓋，牧泓繹以為‘我愛你’三個字足矣。
卻偏偏她從未開口說過。
那句話，兩人都只字未提。
那句話，他曾經握著筆尖，一字一畫的刻在那張明信片上。
葉嵐不知何時進了病房，看見牧泓繹的睫毛顫了幾顫，便出聲問他：“泓繹，醒了？”
是夢終歸會醒來。
當上睫毛與下睫毛緩慢掙脫，你會發現，那不過是夢罷了。
牧泓繹睜開雙眼，眼瞳無限疲倦，他剛入睡不到兩個鐘。
看見葉嵐，精神有些恍惚，他問：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？”
葉嵐一直留駐德國，鮮少回來。
“早就回來了，工作原因沒跟你說，昨天藺晨給我打電話了。”
葉嵐也是一名外交官，工作事宜一向保密，就算她身在國內，也沒有辦法告知牧泓繹。
藺晨給葉嵐打電話說了藺焉的事情，她便馬不停蹄的往醫院趕來，當時藺焉正在手術室裏躺著。
她在說手術室門外等了很久，一個鐘？兩個鐘？三個鐘？
她不記得了，對於昨晚之事，葉嵐只記得當手術室的藺焉被推出來的時候，一旁在等待的好幾幹人等全部激動的上前看藺焉情況。
卻被牧泓繹一聲咆哮：“都別碰她，離她三米遠！”
最後，無人敢上前，只能拉著助手問情況。
同樣穿著手術服的顧曉晨從手術室出來，清麗的眼眸看見葉嵐時，詫異片刻後上前，問：“嵐姨，您回來了？”
“小焉情況如何？”葉嵐急促的問。
顧曉晨恍然垂眸，聲音極輕，“手術雖然成功，日後免不了一些後遺癥罷了。”
“後遺癥？”
“嵐姨，您也不用太擔心，小焉還是很幸運的，沒有傷及肝臟已經是萬幸了。”顧曉晨依然對後遺癥這件事情絕口不提。
葉嵐點點頭，沒在繼續深究。
“對不起。”
葉嵐剛要推開病房門，卻被牧泓繹一聲參雜多種情緒的聲音制止住了。
對不起？
葉嵐猛地一怔。
他的兒子多麽狂妄自大，多麽不可一世，從她生下牧泓繹那一刻起，從未聽過‘對不起’這三個字。如今聽著這三個字從他嘴裏吐露出來，像是一種奇跡。
“藺焉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真的對不起……”反覆的對不起，只剩下對不起這三個無用的字眼，他哽咽的聲音充斥後悔。
葉嵐小心翼翼的推開一條縫隙，借著一簇暗沈的燈光看病床裏蒼白臉色的藺焉。
而牧泓繹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，握住藺焉的手，頭埋進三手之間，留給別人的是那黯然、自責……
牧泓繹用三只手撐著自己的頭部，一滴眼淚在無人可見的一處緩緩流下，順著自己的拇指，流過藺焉的手背，緩緩抵達她的手肘。
至此至今，藺焉還沒有學會長大。
而他，卻奢求著她的成長。
這種奢求是多麽自私，又是多麽遙不可及。
恍然初醒，才明白自己深愛的是她那不成長的率性，不覆雜的情緒。
葉嵐看著自己的兒子如此黯殤，不知不覺自己的眼角已經濕潤。
這兩個孩子是她從小看到大的，他們的心思或許都埋的很深，可葉嵐依然看得出來牧泓繹對藺焉的特殊。
終究還是抵擋不住他埋在心底的情愫，總會不經意間的展露，從小細節上，從某個辭藻中。
“醒來後，我不再奢求你什麽，我們去墾丁，去法國，去你住過的地方，去你曾經停留的街角，去那個你愛去的咖啡店，好嗎？”
他聲音沈浮，清澈，通透。
明明可以好聽的致命，卻偏偏參雜著一抹任誰都能看懂的心疼、心痛、心慌。
葉嵐扶著門把，看著如此卑微的牧泓繹，悄無聲息落淚了。
這段情折磨了他們整整八年，卻在該結束的時候承受了這番打擊。
一如昨夜的目光，葉嵐眼眸覆雜情緒沈沒。
牧泓繹聽聞藺晨給葉嵐打了電話，並不意外，伸手覆在藺焉的額頭上，仍舊發著高燒。
“給你熬了點粥，先喝吧。”葉嵐將一個保溫盒放到桌面上，打開給牧泓繹盛了一碗粥。
牧泓繹沒有接，怔滯的目光看著藺焉，仿佛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藺焉了。
“我不餓，你先回去吧，這裏不需要人照顧。”
葉嵐卻不讚同牧泓繹，“小焉醒來，餓了怎麽辦？”
“我讓護士把粥熱了。”
“她想要上廁所怎麽辦？”
此話一出，病房恍然寂靜。
牧泓繹沈默的望向葉嵐，目光清凜。
過了數秒，微啟薄唇，“我和小焉——結婚了。”
“什麽？”葉嵐驚愕瞪大雙眼，不可思議地反問，“結婚？”
“嗯，芳姨沒有告訴你嗎？”他以為按照文芳的性格一定會跟葉嵐商量酒席的事情，縱使他們統統說不要，兩老一定不肯善罷甘休。
葉嵐搖頭，“沒聽文芳提起過。藺晨知道嗎？”
牧泓繹擰眉，看著藺焉有些不確定的說：“或許知道吧。”
他不確定藺焉是否告訴了藺晨，但也許柳睿他們會提起。
葉嵐還在囫圇之中，慌忙的拿出手機給藺晨撥打電話，卻被提示關機。
可此時藺晨和文芳都在飛機上，手機關機了。
葉嵐打不通藺晨的電話便撥文芳的電話，依然提示關機。
“小焉出事，他們應該都正坐飛機趕回來吧。”牧泓繹好心出聲提醒。
葉嵐擰眉，“什麽時候結婚的？”為什麽都不告訴她？
後面那一問才是重點，而她卻沒有問出口。牧泓繹是她兒子，她比誰都更清楚。
牧泓繹手頓了頓，依然沒有回答。
倏然的沈默，葉嵐擰眉，想要繼續追問，卻被牧泓繹先發制人。
“你真的不回去嗎？”說著，牧泓繹掏出一把鑰匙給她，不容置喙，“住我家吧，別住酒店了。”
葉嵐最後沒好氣的瞪了牧泓繹一眼，卻沒有推脫，順手接過鑰匙，她確實一整夜沒有閉眼了。
葉嵐走後沒多久，全體都到醫院集合了。
顧曉晨基本也是一夜未眠，手術完了之後就一直在自己辦公室的小休息室裏，生怕藺焉這邊有緊急情況，所以一直不敢回家。
李炎源和柳溪趕來的時候，沙輕舞剛從警局出來。
三人恰好在醫院大門遇見了。
“輕舞，你沒受傷吧？”一下車，柳溪就看見一臉疲倦而且狼狽不堪的沙輕舞。
沙輕舞搖了搖頭，紅色的衣服沾滿了泥濘，蓬頭垢面。
看著如此疲憊的沙輕舞，柳溪擔憂的說：“你還是回家休息一下吧。”
沙輕舞依舊搖頭，昂頭看了眼市中心醫院大樓，幹涸的唇被她硬邦邦張開，“我要去看看小焉，要等她醒來，不然我沒有辦法安心休息，要不是我……她是不會受傷的！”
沙輕舞早就在心裏後悔無數遍了，她真的不該把黑盒子交給藺焉，是她將藺焉推進了深淵。
沙輕舞語氣沈重，柳溪聽了萬分心疼，連忙出聲寬慰，“別自責呀，誰也想不到的呀！”
“不，是我太沖動了，泓繹三番兩次的警告我不許跟小焉說起那些事情，也不準讓小焉接觸所有事物和人物，可我非要固執的告訴小焉一切！”沙輕舞搖頭，堅決把所有過錯往自己身上攬，“泓繹一定恨死我了。”
沙輕舞這般說，柳溪也無話可說，無奈的看向李炎源，像是求助。
李炎源攬過柳溪肩膀，開口說：“如今自責解決不了任何事情，先上去看看小焉的狀況吧，她沒事便好，不是麽？”
柳溪猛地重重點頭，拉著沙輕舞往醫院走去。
沙輕舞一幹人等到病房的時候，顧曉晨已經幫藺焉量過一次體溫了，看見狼狽的沙輕舞，立刻不悅地擰起秀眉，對她招手，“過來，我給你檢查一下。”
“不用。”沙輕舞不假思索的拒絕，接著問，“小焉怎麽樣了？”
“高燒沒退。”顧曉晨說完，像是沒聽到沙輕舞的拒絕，將她拉到一張病床上，‘唰’的一聲拉起白色的布簾。
“真的不用。”
顧曉晨戴上診聽器，對沙輕舞的話充耳不聞，“別動！”
繼而，沙輕舞沒再推脫。
藺晨和文芳趕來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，藺晨早上到的市內，沒有立刻來醫院，而是去了警察局。文芳是因為要從俄國飛回來，在北京轉機，耽擱了時間。
兩人一前一後到的時候，恰巧所有人都去吃飯，只有牧泓繹守著藺焉。
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換衣服，依然穿著昨天那套青綠色的手術服，褶皺不堪，下巴的胡渣在一夜之間迅速猛漲，似乎有人給它施過肥一般。
“泓繹，小焉她怎麽樣了？”文芳急匆匆的趕過來，看見病床上臉色蒼白的藺焉，眼淚瞬間變得脆弱不堪。
“芳姨，對不起，我沒照顧好她。”他能做的，似乎只有一味的道歉了。
文芳搖搖頭，“好孩子，別說這些，告訴我，小焉到底怎麽樣了？什麽時候醒來？”
牧泓繹默著看了文芳良久，接著視線落在剛進門的藺晨身上。
“說不好。”他能回答的僅僅只有這三個字。
第一次，他做了沒有把握的手術，第一次，他沒有把握病人何時能夠醒來，第一次，他有了太多不能確定的因素。
藺晨視線只是在藺焉身上飄浮了幾眼，依然處變不驚。最後，他說：“泓繹，我們談談。”
想要靠近你身旁，擁抱你
想這樣停留在名為你的世界
能來到我身旁，牽著我的手嗎？
即使滄海桑田，我依然會愛著你
I owe you
I miss you
I need you
I love you
2.
牧泓繹隨著藺晨走到醫院走廊的盡頭，推開安全樓道的小門，吱呀一聲。
藺晨靠在樓梯處的一個窗戶上，這裏是吸煙區，他從兜裏拿了煙盒出來，修長兩指捏起兩根煙，一支遞給牧泓繹。
牧泓繹看著煙蒂有些怔楞，沒接，說了句話：“小焉問過我為什麽抽煙。”
藺晨沒勉強他，將另一根放回煙盒，自己咬在嘴上一根，掏出火機點燃。
“你怎麽回答她的？”
“我說我在吸毒。”
藺晨看了牧泓繹半晌，總結三個字，“她還小。”
是的，在藺晨的眼裏，藺焉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。當初她一聲不吭的去了法國，不是沒有人去找她，而是沒有人敢去找她。
因為藺晨放話，“如果她自己不回來，誰也別去招惹她。”
縱使，他並不知道藺焉和牧泓繹之間發生了什麽，但他下意識的去保護藺焉。她不想回來，那就永遠別回來。她逃到一個沒有牧泓繹的地方，那就讓牧泓繹永遠別出現。
“這次是個意外。”說了良久的話，牧泓繹開口跟藺晨解釋這次的事情。
藺晨吸了一口煙，吐著煙霧，整張俊臉彌漫在濃煙中，沒有接話。
“王國強這件事情是我處理不當。”牧泓繹又說，“不該在這個關鍵時刻跟她吵架，你也別怪輕舞，她……也是為了我們好。”
輕舞？
恍然提起她，藺晨驟然擡眸。
一雙冰凜的眼眸盯著牧泓繹看了良久，他還穿著青綠色的手術服，上面沾了許多血漬，淩亂的碎發沒有打理，有些頹廢。
似乎生平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牧泓繹。
好像也不。
八年前牧泓繹也頹廢過，雖然沒有如今狼狽，卻也相差不遠。
有時候，藺晨覺得，凡是遇上藺焉的事情，一向處變不驚的牧泓繹就會變得這般不堪一擊。
一根煙抽完，藺晨將煙蒂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，眼波晃動，倏然開口，“輕舞實在膽大包天！”
“她……”
藺晨打斷牧泓繹，“她在知道王國強的動機後，就應該跟我匯報。小焉是我的妹妹，她的安全，我比誰都在乎。”
牧泓繹默不作聲。
半晌，藺晨彈了彈西裝領子，一邊整理衣著一邊說：“剩下的事情我來解決。”
他知道牧泓繹的，手裏向來只有手術臺的血跡，其他的血他一概不碰。
牧泓繹微沈的眼眸看向藺晨，眸色漸深，突然開口，“哥，對不起，我沒保護好她。”
在二十四小時內，牧泓繹說了三次對不起，每一次的對象都是藺家人。
藺晨向來不言茍笑，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，盡管對方是文芳還是藺焉，他依舊一視同仁。
而此次，卻因為牧泓繹的一聲‘哥’，他半勾起唇角。
八年的折磨，兩人終歸收手了。
從藺焉回來的那刻，他就知道牧泓繹一定會再次深陷泥潭。
“你都喊我哥了，這句對不起就免了吧。”
牧泓繹淡笑，似乎好久沒有這樣跟藺晨談過話了。
接著，藺晨又說：“結婚沒通知我是不是太過分了？”
牧泓繹輕瞇眼睛，胡渣下的唇角更加誘人，“你知道小焉的……”
藺焉對藺晨向來無話可說，因為她習慣了，即使她不說，藺晨一樣可以清楚的了解她的狀態，久而久之，她對藺晨這個哥哥就默了。
牧泓繹語氣中的無奈帶著寵溺，藺晨聽後，淡淡斂下眸，依然面無表情，說不上喜怒哀樂。再度捏起一根煙咬在嘴裏，未點火，接著又捏起一根遞給牧泓繹，這回，牧泓繹接了。
“很早之前我就有預感你會成為我的妹夫。”藺晨說的篤定。
牧泓繹輕瞇眼睛，低頭點火，咬著煙含糊不清，“怎麽說？”
“小焉是個倔脾氣，她認定了你，不會輕易放棄。”藺晨解釋說，抽了會煙，又補充，“你的心思我拿不準，可小焉確實吃定了你。”
牧泓繹讚同點頭。“看上去是她追著我跑，實則上在她面前我早就沒有了驕傲。”
“這丫頭難馴服的很，往後你多費點心思。”
“恐怕我只能任由她恃寵而驕了。”
藺晨瞇起眼睛，透過迷霧目光變得有些迷離，清心少欲的俊臉被煙霧縈繞，沈靡著雙眸。
回到病房，沙輕舞已經撲在藺焉病床前懺悔，見牧泓繹進來，她眼睛一楞，很艱難的從嘴裏吐出“對不起”三個字。
“對不起，我不該和她分開的，我答應你保證她的安全，最後還是讓她受傷了。”沙輕舞的淚水簌簌落下，“我真該死！明明知道她怕車，明明知道她怕速度，我真該死，居然讓她受傷了。”
牧泓繹安靜的看著她，沒有說話。
“如果小焉她……”
“沒有如果！”牧泓繹冷靜而又果斷的打斷沙輕舞，視線遠移，落在藺焉蒼白的臉上，驟然一凜，“你應該知道，她為什麽會去你家。”
牧泓繹的話倏然讓沙輕舞擰起秀眉，她懂他的潛臺詞，他也在自責。
眼淚還在眼眶打轉，向來不輕彈淚水的沙輕舞也會軟弱，她咬著唇，“對不起，我不該把那些事情告訴她……”
她不該自作主張，那些事情應該由牧泓繹親口告訴藺焉，她本就不該介入。可是她忍不住，忍不住看著他們兩個從八年前開始就互相折磨，互不諒解。她真的希望大家都可以好好的，尤其是藺焉。
“也許你說的對，她有知道的權利。”牧泓繹表情平淡，語氣沒有起伏，可為何讓人覺得這句話如此沈重呢？
他心知肚明，藺焉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，還瞞著她那麽多事。明明知道，從小到大，他能瞞的不能瞞的，幾乎都可以被藺焉挖出來。
除了，他愛她。
雖然雜志社忙成狗，可路江依然抽時間來看藺焉了。
抱著一束藺焉最喜歡的長梗玫瑰，粉紅色。
路江推開病房門，入簾的，是牧泓繹細心的為藺焉擦手擦臉。
牧泓繹聞聲望來。
“牧醫生。”路江打了聲招呼，接著把花放到一旁的桌上，然後說明來意，“我來看看藺老師。”
牧泓繹視線平移，落在玫瑰花上，嬌艷的長梗玫瑰生機勃勃，驀然，他啟唇開口，“她最喜歡長梗玫瑰花了。”
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，藺焉開始喜歡長梗玫瑰的。
路江立刻找了花瓶插起來，一邊說：“可不是，藺老師的家裏永遠都會擺著一束長梗玫瑰，她最喜歡粉紅色了。”
牧泓繹擰了一把毛巾，接著將臉盆和毛巾歸位，拿了一瓶礦泉水給路江。
“謝謝。”無論多少次，路江總是覺得受寵若驚。
“她家？法國？”牧泓繹坐在床緣，伸手撫了撫藺焉鬢上的幾縷秀發。
幾個反問，風輕雲淡。
路江自知說錯話，僵硬點頭，“是，法國。”
驟然，牧泓繹目光輕沈，唇抿成一線。
“你上次說她去郵局拿郵件……”話音驟頓，牧泓繹轉身，目光凝視路江，接著問，“什麽郵件？”
“藺老師回國的前兩天吧，她去郵件拿了一份郵件，然後寄匆忙決定回國了，我也是聽別人說，至於郵件的內容我無從知曉。”
聞言，牧泓繹回眸，借著透過玻璃的光，看依然躺在病床上的藺焉，臉色依舊蒼白，唇瓣微幹，只有那淺淺的呼吸聲是她活著的證據。
高燒一直不退，整整二十四個小時，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。
路江前腳剛走，柳溪和李炎源後腳就到了。
推開門，看見的還是穿著青綠色手術服的牧泓繹，呆滯的看著藺焉。
“小焉怎麽樣了？”柳溪進門就問。
牧泓繹用棉簽沾水給藺焉潤唇，不回反問，“她為什麽突然決定回國？”
柳溪關門的手一頓，繼而問：“你不知道嗎？”
她還以為藺焉都跟牧泓繹結婚了，都該知道了。
他知道？
牧泓繹抿唇一線，擡眸望去，面目沈沈，弦外之音不言而喻。
感受到危險的訊號，柳溪立刻拉著李炎源擋在身前。
李炎源痞痞笑著說：“怎麽了？這是要逼問？”
牧泓繹沒出聲，只是把手裏的棉簽擱到桌上，替藺焉掖了掖被子。
而柳溪渾身已經開始發毛了。
柳溪看上去整天兇神惡煞，實則上這群人裏誰都敢欺負她，而且欺負起來不留餘地。
果然，男朋友也不是靠譜的料，李炎源將柳溪從背後拉出來，一邊誘哄，“溪溪，說吧。”
柳溪回眸，瞪了李炎源一眼，李炎源無辜的聳了聳肩。
牧泓繹的耐心達到極限，再度擡眸，巡視了一遍，最後捕捉到柳溪畏懼的雙眸。
柳溪立刻打了個顫，接著投降，“說說說，說還不成嘛！”
倏然，牧泓繹怒意騰升，冷冰冰質問：“你早就知道？”
柳溪咬唇，鼓著腮幫子，“也不是很早，就是上次去米蘭順道去了一趟法國，然後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，牧泓繹又是一記冷眸掃過來，柳溪立刻言歸正傳，“那個明信片因為郵局的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送到收件人手裏，小焉是在回國的前兩天才拿到的。我猜她回國的原因和明信片有關，所以調查了一下明信片的內容，結果內容是……”
牧泓繹聽的入神，聽到此處，恍然擡眸。
柳溪立刻戛然而止，“呵呵，就……就這樣！”
一邊說，柳溪還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後退，直到她背後的手摸到病房門把，緊接著便是溜之大吉。
她不告訴牧泓繹，絕對不安好心，她就是想要看戲，誰知道會被揭穿。
李炎源看柳溪金蟬脫殼，他幹脆狼狽為奸，繼柳溪之後逃之夭夭。
病房倏然靜謐，只有藺焉那薄弱的呼吸錚錚。
牧泓繹回眸，目光望向她，不自覺喉間有些幹啞。
回想上次在文哥咖啡廳，他問藺焉關於明信片的時候，他記得當時藺焉哭了。
指尖緩緩淌過她膚質細膩的臉頰，目光沈沈的納在她那張幹涸的唇上，失去了往日的色彩，看上去有些幹紅。
輕俯身，雙手撐在床的兩側，吻住那幹枯的唇瓣，試圖用舌頭舔舐走她唇上最後的一點甘甜。
藺焉兩片扇形睫毛微微一顫，她感覺到溫熱的唇反覆在她唇瓣上輾轉，用盡全力想要睜開雙眼卻怎麽也睜不開。
只是耳邊不斷的浮現牧泓繹的聲音。
他說：“我們去墾丁，去法國，去你住過的地方，去你曾經停留的街角，去那個你愛去的咖啡店，好嗎？”
墾丁。
是要去墾丁嗎？
藺焉努力的想要掙脫那千斤重的眼皮，卻只是徒勞。
一起長大的約定
那樣清晰，拉過勾的我相信
說好要一起旅行
是你如今，唯一堅持的任性
3.
“呀，霜霜，今天的頭版又是你的稿子呀。”社裏的幾個同事又開始嚼舌根了。
鄭霜霜正拿著小鏡子補妝，得意地勾著唇笑著說：“巧合而已。”
沙輕舞氣急敗壞趕到報社的時候，聽到的便是這樣的對話。
她下意識將兩手握拳，她寫了一個晚上關於王國強的稿子居然被撤下來了。
今日的頭版是用鄭霜霜寫某男星出軌的稿子，有圖有真相！雖然影響力確實很大，但卻不足以成為今日頭條。他們這是綜合性日報，不是街邊小打小鬧的娛樂報，隨便一個外遇就能成為頭條。
“哪有那麽多巧合呀，風水輪流轉，以前是輕舞承包頭版，如今輪到你了唄！”
都說風往哪兒吹，墻頭草就往哪兒擺，這話果真一點錯也沒有。
鄭霜霜勾起的唇角笑的更燦爛起來，看著鏡子好半天，捉摸著要不要換個發色。剛合上鏡子，她便看見了沙輕舞那張怫然不悅的小臉。
鄭霜霜倏然妖媚一笑，“喲，輕舞回來了。”
此話一出，眾人紛紛擡頭，一陣錯愕。
沙輕舞雙眸怒不可遏地瞪住鄭霜霜，微白的唇抿一線。
眾人見狀，立刻緘口結舌。
這時，社長拿著一張今日的報紙風風火火地趕到記者室，笑的合不攏嘴說：“霜霜，今天的報紙賣的很火呀，這條新聞要繼續追，觀眾都等著下文呢。”
明顯的火上澆油。
社長剛說完，感覺氣氛不對，一擡頭便瞧見了沙輕舞。
四目相視，社長卻略輸一籌。
沙輕舞在社裏向來靠實力說話，平日的頭版幾乎是她全包，她能挖出別人埋進棺材的秘密，她能為社裏創造無數個破紀錄。
雖然官位小，但社長也忌憚她。
“社長，為什麽我的稿子沒有刊登？”沙輕舞一雙犀利的眼睛直逼社長。
今天她穿了黑色包裙，勾勒出她婀娜多姿的身形，明明讓人視覺上火辣，可語氣卻冷的如冰。
社長身形矮小，沙輕舞又穿了一雙高跟鞋，乍這麽一看，反而有些白雪公主與小矮人的滑稽。
“輕舞，你也別為難社長，你那稿子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登啊！”社長還沒先發話，鄭霜霜先開口了，“你也不看看你的主人公是什麽人物就敢把稿子交上來。”
確實，沙輕舞的稿子直接針對基金會的會長王國強，雖然有錄音為證，視頻為據，可依然沒有人敢得罪王國強。
沙輕舞對鄭霜霜的發言充耳不聞，視線依然不偏不倚的看著社長，目光迥然。
被忽略的鄭霜霜臉色一白，略有尷尬。
“社長，這個稿子是我九死一生換回來的，而且……”小焉就躺在病床上！
可是，她不能提及藺焉。
因為沙輕舞知道，如果把藺焉扯上，那麽藺焉就永遠無法逃離媒體的追逐。從她剛回國開始，Moyra就成為實時話題，熱度猛漲。每次當群眾快要將她忘記的時候，又是一個重大事件惹起非議。
正因為如此，王國強才不會善罷甘休。
最後，社長萬分無奈地開口，“輕舞，這次真的不是我截下了你的稿子，而是上頭啊。”
他知道沙輕舞一直保持初心，為追求真相而努力。可往往真相……也是一個致命的殺手鐧，一個大意，槍口就對準了自己。搞不好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。
“上頭？”沙輕舞呵的一聲譏笑，嫉惡如仇，“如果報紙都需要上頭的批準，那人民群眾看見的就不是真相，而是經過PS的文字游戲！”
“輕舞——”
“為什麽是她？”沙輕舞激動地打斷社長，指向鄭霜霜，瞪大眼睛問社長，“為什麽是她的稿子成為今日頭條？就因為她有上頭人罩著嗎？”
被指的鄭霜霜臉色一白，反瞪了一眼沙輕舞。
鄭霜霜是空降兵眾所周知，社裏的人偶爾會對鄭霜霜趨炎附勢，就連社長也在其中。
這便是沙輕舞最無法容忍的地方，就像是天堂莫名闖進了幾個地獄惡魔，可一回頭卻發現是她踏進了地獄禁地，這才恍然初醒。
身在泥潭卻還想要保持蓮心，她想真的很難吧。
社長也被沙輕舞指責的臉色一頓青一頓白，接著整塊臉都黑了下來，怒斥道：“沙輕舞！報社不是你家開的，這頭版該給誰不由你說了算！你挖的新聞是很有價值，為社裏是增添了不少榮耀，可並不代表這個頭版永遠是你的！”
社長字字珠璣。
沙輕舞冷眼看著社長，她並不在乎頭版歸誰，她只在乎新聞報道就該真實，就該真相！
事關藺焉，她不得不追問她的稿子何去何從。
人們都說暴風雨前是寧靜，而此次，暴風雨前卻有個雷陣雨。
社長助理忽然急匆匆跑進來，附在社長耳旁不知說了什麽，社長立刻驚愕地瞪大雙眼，“藺先生？”
“是的。”助理點頭，“就在您的辦公室裏。”
社長立刻邁著急匆匆的腳步趕去，一邊走一邊教育助理，“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？不會打電話嗎？”
還沒走出記者室大門，藺晨便從外面推門進來，一如既往的白襯衣黑西裝，褲筒永遠筆直，被熨的一絲不茍。
鄭霜霜的位置面對沙輕舞和大門，因此，門打開的那瞬間，她清楚地看見藺晨那張俊雅的臉龐。
鄭霜霜先是楞了下，接著有些不確定的問身旁人：“那是藺晨沒錯吧？”
身旁人點頭，幫忙確定肯定以及一定，“千真萬確。”
話音落，鄭霜霜連忙迎上，扭動她據以為傲的身形，笑盈盈的和藺晨打招呼，“藺先生，好巧啊。”
鄭霜霜愛穿紅色，吸引眼球，也顯得妖魅。
社長聞言，眼前忽然一亮，有些激動，“霜霜認識藺先生？”
鄭霜霜點頭，而後說：“上次有幸采訪了藺先生。”
“是嗎？”社長瞬間笑的更嗨了，可轉眼看向藺晨，只見本人面容淺淡，抿唇，千遍一律的不茍言笑。
“原來藺先生是來找霜霜的呀。”社長一副恍然大悟。
藺晨抿著唇，視線落在鄭霜霜身上僅半秒，隨即移開，沒有接話。
這樣的淡漠的眼神，透著陌生和距離，藺晨和鄭霜霜的關系不言而喻。
鄭霜霜瞬時臉色有些尷尬，一旁的助理也扯了扯嘴角，社長拿出手帕擦了擦汗。
一時間的緘默。
半晌，社長顫巍開口，“藺先生大駕光臨，不知所謂何事？”
藺晨這才將眼眸微垂，眼眸深邃，僅半秒，他收回了視線，轉而看向沙輕舞那抹黑色的背影，微啟唇，“找她。”
這個‘她’，眾人不言而喻，紛紛看向沙輕舞。
沙輕舞察覺到背後視線，眸光微微閃爍了下，接著轉身，看向藺晨，不恭不卑的喊了聲：“晨哥。”
“嗯。”藺晨淡淡點頭，腳步不疾不徐的往她走去，看了她一眼，問，“為什麽沒有刊登？”
沙輕舞自知，藺晨來這裏是興師問罪的。
不過，他既然來了報社，自然明白為何王國強那篇報道沒有刊登。
看來他是殺雞儆猴來的。
“對不起。”
藺晨垂眸，視線納在沙輕舞淡濃相宜的艷妝上，她喜歡用紫色的眼影，顯得神秘，也霸氣。
接著，他略微沈吟片刻開口，聲線清冷，“是否刊登已經不重要了，10點整新聞會播報。”
新聞播報？
沙輕舞當然明白藺晨所說的新聞指的是聯播，藺晨的本事她可不能小覷。
頓時，有些錯愕，雖然她知道藺焉出事，藺晨必管此事，可沒想到他的速度會如此之快，仿佛……是一個縝密的計劃，一直都在按班就部運行。而她，卻渾然不知。
站定良久，藺晨忽然伸起左手，曲起食指在沙輕舞的腦袋上輕輕敲了敲，看著她的眸子分外認真，接下來是一頓囑咐，“別總是為了跑個新聞就夜不歸宿。”
沙輕舞松開被她咬緊的唇，深深的吐了一口氣，道了聲：“知道了。”
畏懼藺晨，不是她膽小。
而是，從小他們這幫人就敬畏藺晨，因為他總是一副不言茍笑、公事公辦的模樣教訓他們。每次闖禍，眾人都不敢讓藺晨知道，因為只要他知道了，都沒好果子吃。
雖然藺焉是藺晨的親妹妹，可教訓起來卻讓人毛骨悚然。
藺晨走後，社長和社裏眾位依然用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沙輕舞。
“這這這……”社長的舌頭都驚的打結了。
也許是劇情扭轉的太快，好半天大家才反應過來。
“不是吧輕舞，你居然認識藺先生！”
“對啊對啊，他還摸你頭了。”
“是啊是啊，他還關心我們的小輕舞，讓她別動不動夜不歸宿喔！”
最後那句‘別動不動夜不歸宿’說的極其暧昧。
而沙輕舞像是熟悉了別人的目光，只是靜靜地斂眸，看著藺晨之前站過的位置，有些怔楞。
藺晨在她的記憶，總是平淡無波、面無表情，即便是一句很暖心的話，他也能說出公事公辦的味道。
而剛剛那句‘別總是為了跑個新聞就夜不歸宿’似乎有了柔和的味道。
是她的錯覺嗎？
不自覺擡眸，沙輕舞回想起剛剛藺晨摸她腦袋時候好像心裏的感覺怪怪的。
我對你有一點動心
卻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
有那麽一點點動心，一點點遲疑
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
捉蟲子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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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風拂帷裳，孑影無燈伴
相離莫相忘，天涯兩相望
月如霜，並淚沾裳，浸濕單羅衫
鈴兒輕輕蕩，聲聲入愁腸
靜夜闌，寥落微星掛天上
夢回幾轉淚輕淌
1.
晨露曉風，扣醒簾內的清雋的俊臉。潔白的窗簾隨風蕩漾，如同花苞點點綻放，噴發出幽淡的清香，是牧泓繹一直熟悉的味道——消毒水的味道。
他認為那是除了藺焉外他可以感知的味道。
他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，夢裏的藺焉沒有因為一時之氣去了法國。
他們仍然念著同一所大學，每到下課時間，藺焉便會纏著他去食堂吃飯，可又總是嫌棄食堂的飯菜不夠好吃。
於是，周末時刻總愛纏著他去吃這去吃那的。
夢裏的他並沒有因為去山區支援而失去味覺，他成功的成為了一名中醫，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山頭，種滿了各種草藥。
每到金銀花盛開季節，藺焉便會纏著他去山上采藥。
她還是那麽愛笑，沒有太多煩惱。
他們生活的房屋的門前，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貝殼風鈴，每一枚貝殼上都有藺焉親手刻上去的簪花小字。
風兒輕輕蕩，鈴兒聲聲響，人兒低頭吻，花兒含苞放。
夢裏的他們一直這樣幸福生活，沒有八年前的誤會，沒有八年後的折磨，亦沒有藺焉遇刺，沒有她倒在血泊中的畫面，沒有她躺在手術室的情景。
夢回幾轉，美夢終會成真嗎？
忽然，夢裏的藺焉踮起腳尖親了一下他的側臉，揚著朱唇像是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。
恍然，牧泓繹斂下眸，看陽光打在她潔凈的小臉上，睫毛刷下一斂陰影，淡淡勾勒唇角，眉梢忍不住往上一提。
像是得不到滿足，藺焉傾身而來，雙手圈住他的脖子，借著牧泓繹的力量，從櫻唇中噴吐出一絲芳香擾亂他的頸項，她說：“Je t’aime！”
牧泓繹修過法語，這句話他曾經在無數電影中聽過無數遍——我愛你！
如果世界上可以用簡單的三個字符涵蓋，牧泓繹以為‘我愛你’三個字足矣。
卻偏偏她從未開口說過。
那句話，兩人都只字未提。
那句話，他曾經握著筆尖，一字一畫的刻在那張明信片上。
葉嵐不知何時進了病房，看見牧泓繹的睫毛顫了幾顫，便出聲問他：“泓繹，醒了？”
是夢終歸會醒來。
當上睫毛與下睫毛緩慢掙脫，你會發現，那不過是夢罷了。
牧泓繹睜開雙眼，眼瞳無限疲倦，他剛入睡不到兩個鐘。
看見葉嵐，精神有些恍惚，他問：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？”
葉嵐一直留駐德國，鮮少回來。
“早就回來了，工作原因沒跟你說，昨天藺晨給我打電話了。”
葉嵐也是一名外交官，工作事宜一向保密，就算她身在國內，也沒有辦法告知牧泓繹。
藺晨給葉嵐打電話說了藺焉的事情，她便馬不停蹄的往醫院趕來，當時藺焉正在手術室裏躺著。
她在說手術室門外等了很久，一個鐘？兩個鐘？三個鐘？
她不記得了，對於昨晚之事，葉嵐只記得當手術室的藺焉被推出來的時候，一旁在等待的好幾幹人等全部激動的上前看藺焉情況。
卻被牧泓繹一聲咆哮：“都別碰她，離她三米遠！”
最後，無人敢上前，只能拉著助手問情況。
同樣穿著手術服的顧曉晨從手術室出來，清麗的眼眸看見葉嵐時，詫異片刻後上前，問：“嵐姨，您回來了？”
“小焉情況如何？”葉嵐急促的問。
顧曉晨恍然垂眸，聲音極輕，“手術雖然成功，日後免不了一些後遺癥罷了。”
“後遺癥？”
“嵐姨，您也不用太擔心，小焉還是很幸運的，沒有傷及肝臟已經是萬幸了。”顧曉晨依然對後遺癥這件事情絕口不提。
葉嵐點點頭，沒在繼續深究。
“對不起。”
葉嵐剛要推開病房門，卻被牧泓繹一聲參雜多種情緒的聲音制止住了。
對不起？
葉嵐猛地一怔。
他的兒子多麽狂妄自大，多麽不可一世，從她生下牧泓繹那一刻起，從未聽過‘對不起’這三個字。如今聽著這三個字從他嘴裏吐露出來，像是一種奇跡。
“藺焉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真的對不起……”反覆的對不起，只剩下對不起這三個無用的字眼，他哽咽的聲音充斥後悔。
葉嵐小心翼翼的推開一條縫隙，借著一簇暗沈的燈光看病床裏蒼白臉色的藺焉。
而牧泓繹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，握住藺焉的手，頭埋進三手之間，留給別人的是那黯然、自責……
牧泓繹用三只手撐著自己的頭部，一滴眼淚在無人可見的一處緩緩流下，順著自己的拇指，流過藺焉的手背，緩緩抵達她的手肘。
至此至今，藺焉還沒有學會長大。
而他，卻奢求著她的成長。
這種奢求是多麽自私，又是多麽遙不可及。
恍然初醒，才明白自己深愛的是她那不成長的率性，不覆雜的情緒。
葉嵐看著自己的兒子如此黯殤，不知不覺自己的眼角已經濕潤。
這兩個孩子是她從小看到大的，他們的心思或許都埋的很深，可葉嵐依然看得出來牧泓繹對藺焉的特殊。
終究還是抵擋不住他埋在心底的情愫，總會不經意間的展露，從小細節上，從某個辭藻中。
“醒來後，我不再奢求你什麽，我們去墾丁，去法國，去你住過的地方，去你曾經停留的街角，去那個你愛去的咖啡店，好嗎？”
他聲音沈浮，清澈，通透。
明明可以好聽的致命，卻偏偏參雜著一抹任誰都能看懂的心疼、心痛、心慌。
葉嵐扶著門把，看著如此卑微的牧泓繹，悄無聲息落淚了。
這段情折磨了他們整整八年，卻在該結束的時候承受了這番打擊。
一如昨夜的目光，葉嵐眼眸覆雜情緒沈沒。
牧泓繹聽聞藺晨給葉嵐打了電話，並不意外，伸手覆在藺焉的額頭上，仍舊發著高燒。
“給你熬了點粥，先喝吧。”葉嵐將一個保溫盒放到桌面上，打開給牧泓繹盛了一碗粥。
牧泓繹沒有接，怔滯的目光看著藺焉，仿佛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藺焉了。
“我不餓，你先回去吧，這裏不需要人照顧。”
葉嵐卻不讚同牧泓繹，“小焉醒來，餓了怎麽辦？”
“我讓護士把粥熱了。”
“她想要上廁所怎麽辦？”
此話一出，病房恍然寂靜。
牧泓繹沈默的望向葉嵐，目光清凜。
過了數秒，微啟薄唇，“我和小焉——結婚了。”
“什麽？”葉嵐驚愕瞪大雙眼，不可思議地反問，“結婚？”
“嗯，芳姨沒有告訴你嗎？”他以為按照文芳的性格一定會跟葉嵐商量酒席的事情，縱使他們統統說不要，兩老一定不肯善罷甘休。
葉嵐搖頭，“沒聽文芳提起過。藺晨知道嗎？”
牧泓繹擰眉，看著藺焉有些不確定的說：“或許知道吧。”
他不確定藺焉是否告訴了藺晨，但也許柳睿他們會提起。
葉嵐還在囫圇之中，慌忙的拿出手機給藺晨撥打電話，卻被提示關機。
可此時藺晨和文芳都在飛機上，手機關機了。
葉嵐打不通藺晨的電話便撥文芳的電話，依然提示關機。
“小焉出事，他們應該都正坐飛機趕回來吧。”牧泓繹好心出聲提醒。
葉嵐擰眉，“什麽時候結婚的？”為什麽都不告訴她？
後面那一問才是重點，而她卻沒有問出口。牧泓繹是她兒子，她比誰都更清楚。
牧泓繹手頓了頓，依然沒有回答。
倏然的沈默，葉嵐擰眉，想要繼續追問，卻被牧泓繹先發制人。
“你真的不回去嗎？”說著，牧泓繹掏出一把鑰匙給她，不容置喙，“住我家吧，別住酒店了。”
葉嵐最後沒好氣的瞪了牧泓繹一眼，卻沒有推脫，順手接過鑰匙，她確實一整夜沒有閉眼了。
葉嵐走後沒多久，全體都到醫院集合了。
顧曉晨基本也是一夜未眠，手術完了之後就一直在自己辦公室的小休息室裏，生怕藺焉這邊有緊急情況，所以一直不敢回家。
李炎源和柳溪趕來的時候，沙輕舞剛從警局出來。
三人恰好在醫院大門遇見了。
“輕舞，你沒受傷吧？”一下車，柳溪就看見一臉疲倦而且狼狽不堪的沙輕舞。
沙輕舞搖了搖頭，紅色的衣服沾滿了泥濘，蓬頭垢面。
看著如此疲憊的沙輕舞，柳溪擔憂的說：“你還是回家休息一下吧。”
沙輕舞依舊搖頭，昂頭看了眼市中心醫院大樓，幹涸的唇被她硬邦邦張開，“我要去看看小焉，要等她醒來，不然我沒有辦法安心休息，要不是我……她是不會受傷的！”
沙輕舞早就在心裏後悔無數遍了，她真的不該把黑盒子交給藺焉，是她將藺焉推進了深淵。
沙輕舞語氣沈重，柳溪聽了萬分心疼，連忙出聲寬慰，“別自責呀，誰也想不到的呀！”
“不，是我太沖動了，泓繹三番兩次的警告我不許跟小焉說起那些事情，也不準讓小焉接觸所有事物和人物，可我非要固執的告訴小焉一切！”沙輕舞搖頭，堅決把所有過錯往自己身上攬，“泓繹一定恨死我了。”
沙輕舞這般說，柳溪也無話可說，無奈的看向李炎源，像是求助。
李炎源攬過柳溪肩膀，開口說：“如今自責解決不了任何事情，先上去看看小焉的狀況吧，她沒事便好，不是麽？”
柳溪猛地重重點頭，拉著沙輕舞往醫院走去。
沙輕舞一幹人等到病房的時候，顧曉晨已經幫藺焉量過一次體溫了，看見狼狽的沙輕舞，立刻不悅地擰起秀眉，對她招手，“過來，我給你檢查一下。”
“不用。”沙輕舞不假思索的拒絕，接著問，“小焉怎麽樣了？”
“高燒沒退。”顧曉晨說完，像是沒聽到沙輕舞的拒絕，將她拉到一張病床上，‘唰’的一聲拉起白色的布簾。
“真的不用。”
顧曉晨戴上診聽器，對沙輕舞的話充耳不聞，“別動！”
繼而，沙輕舞沒再推脫。
藺晨和文芳趕來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，藺晨早上到的市內，沒有立刻來醫院，而是去了警察局。文芳是因為要從俄國飛回來，在北京轉機，耽擱了時間。
兩人一前一後到的時候，恰巧所有人都去吃飯，只有牧泓繹守著藺焉。
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換衣服，依然穿著昨天那套青綠色的手術服，褶皺不堪，下巴的胡渣在一夜之間迅速猛漲，似乎有人給它施過肥一般。
“泓繹，小焉她怎麽樣了？”文芳急匆匆的趕過來，看見病床上臉色蒼白的藺焉，眼淚瞬間變得脆弱不堪。
“芳姨，對不起，我沒照顧好她。”他能做的，似乎只有一味的道歉了。
文芳搖搖頭，“好孩子，別說這些，告訴我，小焉到底怎麽樣了？什麽時候醒來？”
牧泓繹默著看了文芳良久，接著視線落在剛進門的藺晨身上。
“說不好。”他能回答的僅僅只有這三個字。
第一次，他做了沒有把握的手術，第一次，他沒有把握病人何時能夠醒來，第一次，他有了太多不能確定的因素。
藺晨視線只是在藺焉身上飄浮了幾眼，依然處變不驚。最後，他說：“泓繹，我們談談。”
想要靠近你身旁，擁抱你
想這樣停留在名為你的世界
能來到我身旁，牽著我的手嗎？
即使滄海桑田，我依然會愛著你
I owe you
I miss you
I need you
I love you
2.
牧泓繹隨著藺晨走到醫院走廊的盡頭，推開安全樓道的小門，吱呀一聲。
藺晨靠在樓梯處的一個窗戶上，這裏是吸煙區，他從兜裏拿了煙盒出來，修長兩指捏起兩根煙，一支遞給牧泓繹。
牧泓繹看著煙蒂有些怔楞，沒接，說了句話：“小焉問過我為什麽抽煙。”
藺晨沒勉強他，將另一根放回煙盒，自己咬在嘴上一根，掏出火機點燃。
“你怎麽回答她的？”
“我說我在吸毒。”
藺晨看了牧泓繹半晌，總結三個字，“她還小。”
是的，在藺晨的眼裏，藺焉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。當初她一聲不吭的去了法國，不是沒有人去找她，而是沒有人敢去找她。
因為藺晨放話，“如果她自己不回來，誰也別去招惹她。”
縱使，他並不知道藺焉和牧泓繹之間發生了什麽，但他下意識的去保護藺焉。她不想回來，那就永遠別回來。她逃到一個沒有牧泓繹的地方，那就讓牧泓繹永遠別出現。
“這次是個意外。”說了良久的話，牧泓繹開口跟藺晨解釋這次的事情。
藺晨吸了一口煙，吐著煙霧，整張俊臉彌漫在濃煙中，沒有接話。
“王國強這件事情是我處理不當。”牧泓繹又說，“不該在這個關鍵時刻跟她吵架，你也別怪輕舞，她……也是為了我們好。”
輕舞？
恍然提起她，藺晨驟然擡眸。
一雙冰凜的眼眸盯著牧泓繹看了良久，他還穿著青綠色的手術服，上面沾了許多血漬，淩亂的碎發沒有打理，有些頹廢。
似乎生平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牧泓繹。
好像也不。
八年前牧泓繹也頹廢過，雖然沒有如今狼狽，卻也相差不遠。
有時候，藺晨覺得，凡是遇上藺焉的事情，一向處變不驚的牧泓繹就會變得這般不堪一擊。
一根煙抽完，藺晨將煙蒂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，眼波晃動，倏然開口，“輕舞實在膽大包天！”
“她……”
藺晨打斷牧泓繹，“她在知道王國強的動機後，就應該跟我匯報。小焉是我的妹妹，她的安全，我比誰都在乎。”
牧泓繹默不作聲。
半晌，藺晨彈了彈西裝領子，一邊整理衣著一邊說：“剩下的事情我來解決。”
他知道牧泓繹的，手裏向來只有手術臺的血跡，其他的血他一概不碰。
牧泓繹微沈的眼眸看向藺晨，眸色漸深，突然開口，“哥，對不起，我沒保護好她。”
在二十四小時內，牧泓繹說了三次對不起，每一次的對象都是藺家人。
藺晨向來不言茍笑，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，盡管對方是文芳還是藺焉，他依舊一視同仁。
而此次，卻因為牧泓繹的一聲‘哥’，他半勾起唇角。
八年的折磨，兩人終歸收手了。
從藺焉回來的那刻，他就知道牧泓繹一定會再次深陷泥潭。
“你都喊我哥了，這句對不起就免了吧。”
牧泓繹淡笑，似乎好久沒有這樣跟藺晨談過話了。
接著，藺晨又說：“結婚沒通知我是不是太過分了？”
牧泓繹輕瞇眼睛，胡渣下的唇角更加誘人，“你知道小焉的……”
藺焉對藺晨向來無話可說，因為她習慣了，即使她不說，藺晨一樣可以清楚的了解她的狀態，久而久之，她對藺晨這個哥哥就默了。
牧泓繹語氣中的無奈帶著寵溺，藺晨聽後，淡淡斂下眸，依然面無表情，說不上喜怒哀樂。再度捏起一根煙咬在嘴裏，未點火，接著又捏起一根遞給牧泓繹，這回，牧泓繹接了。
“很早之前我就有預感你會成為我的妹夫。”藺晨說的篤定。
牧泓繹輕瞇眼睛，低頭點火，咬著煙含糊不清，“怎麽說？”
“小焉是個倔脾氣，她認定了你，不會輕易放棄。”藺晨解釋說，抽了會煙，又補充，“你的心思我拿不準，可小焉確實吃定了你。”
牧泓繹讚同點頭。“看上去是她追著我跑，實則上在她面前我早就沒有了驕傲。”
“這丫頭難馴服的很，往後你多費點心思。”
“恐怕我只能任由她恃寵而驕了。”
藺晨瞇起眼睛，透過迷霧目光變得有些迷離，清心少欲的俊臉被煙霧縈繞，沈靡著雙眸。
回到病房，沙輕舞已經撲在藺焉病床前懺悔，見牧泓繹進來，她眼睛一楞，很艱難的從嘴裏吐出“對不起”三個字。
“對不起，我不該和她分開的，我答應你保證她的安全，最後還是讓她受傷了。”沙輕舞的淚水簌簌落下，“我真該死！明明知道她怕車，明明知道她怕速度，我真該死，居然讓她受傷了。”
牧泓繹安靜的看著她，沒有說話。
“如果小焉她……”
“沒有如果！”牧泓繹冷靜而又果斷的打斷沙輕舞，視線遠移，落在藺焉蒼白的臉上，驟然一凜，“你應該知道，她為什麽會去你家。”
牧泓繹的話倏然讓沙輕舞擰起秀眉，她懂他的潛臺詞，他也在自責。
眼淚還在眼眶打轉，向來不輕彈淚水的沙輕舞也會軟弱，她咬著唇，“對不起，我不該把那些事情告訴她……”
她不該自作主張，那些事情應該由牧泓繹親口告訴藺焉，她本就不該介入。可是她忍不住，忍不住看著他們兩個從八年前開始就互相折磨，互不諒解。她真的希望大家都可以好好的，尤其是藺焉。
“也許你說的對，她有知道的權利。”牧泓繹表情平淡，語氣沒有起伏，可為何讓人覺得這句話如此沈重呢？
他心知肚明，藺焉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，還瞞著她那麽多事。明明知道，從小到大，他能瞞的不能瞞的，幾乎都可以被藺焉挖出來。
除了，他愛她。
雖然雜志社忙成狗，可路江依然抽時間來看藺焉了。
抱著一束藺焉最喜歡的長梗玫瑰，粉紅色。
路江推開病房門，入簾的，是牧泓繹細心的為藺焉擦手擦臉。
牧泓繹聞聲望來。
“牧醫生。”路江打了聲招呼，接著把花放到一旁的桌上，然後說明來意，“我來看看藺老師。”
牧泓繹視線平移，落在玫瑰花上，嬌艷的長梗玫瑰生機勃勃，驀然，他啟唇開口，“她最喜歡長梗玫瑰花了。”
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，藺焉開始喜歡長梗玫瑰的。
路江立刻找了花瓶插起來，一邊說：“可不是，藺老師的家裏永遠都會擺著一束長梗玫瑰，她最喜歡粉紅色了。”
牧泓繹擰了一把毛巾，接著將臉盆和毛巾歸位，拿了一瓶礦泉水給路江。
“謝謝。”無論多少次，路江總是覺得受寵若驚。
“她家？法國？”牧泓繹坐在床緣，伸手撫了撫藺焉鬢上的幾縷秀發。
幾個反問，風輕雲淡。
路江自知說錯話，僵硬點頭，“是，法國。”
驟然，牧泓繹目光輕沈，唇抿成一線。
“你上次說她去郵局拿郵件……”話音驟頓，牧泓繹轉身，目光凝視路江，接著問，“什麽郵件？”
“藺老師回國的前兩天吧，她去郵件拿了一份郵件，然後寄匆忙決定回國了，我也是聽別人說，至於郵件的內容我無從知曉。”
聞言，牧泓繹回眸，借著透過玻璃的光，看依然躺在病床上的藺焉，臉色依舊蒼白，唇瓣微幹，只有那淺淺的呼吸聲是她活著的證據。
高燒一直不退，整整二十四個小時，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。
路江前腳剛走，柳溪和李炎源後腳就到了。
推開門，看見的還是穿著青綠色手術服的牧泓繹，呆滯的看著藺焉。
“小焉怎麽樣了？”柳溪進門就問。
牧泓繹用棉簽沾水給藺焉潤唇，不回反問，“她為什麽突然決定回國？”
柳溪關門的手一頓，繼而問：“你不知道嗎？”
她還以為藺焉都跟牧泓繹結婚了，都該知道了。
他知道？
牧泓繹抿唇一線，擡眸望去，面目沈沈，弦外之音不言而喻。
感受到危險的訊號，柳溪立刻拉著李炎源擋在身前。
李炎源痞痞笑著說：“怎麽了？這是要逼問？”
牧泓繹沒出聲，只是把手裏的棉簽擱到桌上，替藺焉掖了掖被子。
而柳溪渾身已經開始發毛了。
柳溪看上去整天兇神惡煞，實則上這群人裏誰都敢欺負她，而且欺負起來不留餘地。
果然，男朋友也不是靠譜的料，李炎源將柳溪從背後拉出來，一邊誘哄，“溪溪，說吧。”
柳溪回眸，瞪了李炎源一眼，李炎源無辜的聳了聳肩。
牧泓繹的耐心達到極限，再度擡眸，巡視了一遍，最後捕捉到柳溪畏懼的雙眸。
柳溪立刻打了個顫，接著投降，“說說說，說還不成嘛！”
倏然，牧泓繹怒意騰升，冷冰冰質問：“你早就知道？”
柳溪咬唇，鼓著腮幫子，“也不是很早，就是上次去米蘭順道去了一趟法國，然後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，牧泓繹又是一記冷眸掃過來，柳溪立刻言歸正傳，“那個明信片因為郵局的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送到收件人手裏，小焉是在回國的前兩天才拿到的。我猜她回國的原因和明信片有關，所以調查了一下明信片的內容，結果內容是……”
牧泓繹聽的入神，聽到此處，恍然擡眸。
柳溪立刻戛然而止，“呵呵，就……就這樣！”
一邊說，柳溪還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後退，直到她背後的手摸到病房門把，緊接著便是溜之大吉。
她不告訴牧泓繹，絕對不安好心，她就是想要看戲，誰知道會被揭穿。
李炎源看柳溪金蟬脫殼，他幹脆狼狽為奸，繼柳溪之後逃之夭夭。
病房倏然靜謐，只有藺焉那薄弱的呼吸錚錚。
牧泓繹回眸，目光望向她，不自覺喉間有些幹啞。
回想上次在文哥咖啡廳，他問藺焉關於明信片的時候，他記得當時藺焉哭了。
指尖緩緩淌過她膚質細膩的臉頰，目光沈沈的納在她那張幹涸的唇上，失去了往日的色彩，看上去有些幹紅。
輕俯身，雙手撐在床的兩側，吻住那幹枯的唇瓣，試圖用舌頭舔舐走她唇上最後的一點甘甜。
藺焉兩片扇形睫毛微微一顫，她感覺到溫熱的唇反覆在她唇瓣上輾轉，用盡全力想要睜開雙眼卻怎麽也睜不開。
只是耳邊不斷的浮現牧泓繹的聲音。
他說：“我們去墾丁，去法國，去你住過的地方，去你曾經停留的街角，去那個你愛去的咖啡店，好嗎？”
墾丁。
是要去墾丁嗎？
藺焉努力的想要掙脫那千斤重的眼皮，卻只是徒勞。
一起長大的約定
那樣清晰，拉過勾的我相信
說好要一起旅行
是你如今，唯一堅持的任性
3.
“呀，霜霜，今天的頭版又是你的稿子呀。”社裏的幾個同事又開始嚼舌根了。
鄭霜霜正拿著小鏡子補妝，得意地勾著唇笑著說：“巧合而已。”
沙輕舞氣急敗壞趕到報社的時候，聽到的便是這樣的對話。
她下意識將兩手握拳，她寫了一個晚上關於王國強的稿子居然被撤下來了。
今日的頭版是用鄭霜霜寫某男星出軌的稿子，有圖有真相！雖然影響力確實很大，但卻不足以成為今日頭條。他們這是綜合性日報，不是街邊小打小鬧的娛樂報，隨便一個外遇就能成為頭條。
“哪有那麽多巧合呀，風水輪流轉，以前是輕舞承包頭版，如今輪到你了唄！”
都說風往哪兒吹，墻頭草就往哪兒擺，這話果真一點錯也沒有。
鄭霜霜勾起的唇角笑的更燦爛起來，看著鏡子好半天，捉摸著要不要換個發色。剛合上鏡子，她便看見了沙輕舞那張怫然不悅的小臉。
鄭霜霜倏然妖媚一笑，“喲，輕舞回來了。”
此話一出，眾人紛紛擡頭，一陣錯愕。
沙輕舞雙眸怒不可遏地瞪住鄭霜霜，微白的唇抿一線。
眾人見狀，立刻緘口結舌。
這時，社長拿著一張今日的報紙風風火火地趕到記者室，笑的合不攏嘴說：“霜霜，今天的報紙賣的很火呀，這條新聞要繼續追，觀眾都等著下文呢。”
明顯的火上澆油。
社長剛說完，感覺氣氛不對，一擡頭便瞧見了沙輕舞。
四目相視，社長卻略輸一籌。
沙輕舞在社裏向來靠實力說話，平日的頭版幾乎是她全包，她能挖出別人埋進棺材的秘密，她能為社裏創造無數個破紀錄。
雖然官位小，但社長也忌憚她。
“社長，為什麽我的稿子沒有刊登？”沙輕舞一雙犀利的眼睛直逼社長。
今天她穿了黑色包裙，勾勒出她婀娜多姿的身形，明明讓人視覺上火辣，可語氣卻冷的如冰。
社長身形矮小，沙輕舞又穿了一雙高跟鞋，乍這麽一看，反而有些白雪公主與小矮人的滑稽。
“輕舞，你也別為難社長，你那稿子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登啊！”社長還沒先發話，鄭霜霜先開口了，“你也不看看你的主人公是什麽人物就敢把稿子交上來。”
確實，沙輕舞的稿子直接針對基金會的會長王國強，雖然有錄音為證，視頻為據，可依然沒有人敢得罪王國強。
沙輕舞對鄭霜霜的發言充耳不聞，視線依然不偏不倚的看著社長，目光迥然。
被忽略的鄭霜霜臉色一白，略有尷尬。
“社長，這個稿子是我九死一生換回來的，而且……”小焉就躺在病床上！
可是，她不能提及藺焉。
因為沙輕舞知道，如果把藺焉扯上，那麽藺焉就永遠無法逃離媒體的追逐。從她剛回國開始，Moyra就成為實時話題，熱度猛漲。每次當群眾快要將她忘記的時候，又是一個重大事件惹起非議。
正因為如此，王國強才不會善罷甘休。
最後，社長萬分無奈地開口，“輕舞，這次真的不是我截下了你的稿子，而是上頭啊。”
他知道沙輕舞一直保持初心，為追求真相而努力。可往往真相……也是一個致命的殺手鐧，一個大意，槍口就對準了自己。搞不好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。
“上頭？”沙輕舞呵的一聲譏笑，嫉惡如仇，“如果報紙都需要上頭的批準，那人民群眾看見的就不是真相，而是經過PS的文字游戲！”
“輕舞——”
“為什麽是她？”沙輕舞激動地打斷社長，指向鄭霜霜，瞪大眼睛問社長，“為什麽是她的稿子成為今日頭條？就因為她有上頭人罩著嗎？”
被指的鄭霜霜臉色一白，反瞪了一眼沙輕舞。
鄭霜霜是空降兵眾所周知，社裏的人偶爾會對鄭霜霜趨炎附勢，就連社長也在其中。
這便是沙輕舞最無法容忍的地方，就像是天堂莫名闖進了幾個地獄惡魔，可一回頭卻發現是她踏進了地獄禁地，這才恍然初醒。
身在泥潭卻還想要保持蓮心，她想真的很難吧。
社長也被沙輕舞指責的臉色一頓青一頓白，接著整塊臉都黑了下來，怒斥道：“沙輕舞！報社不是你家開的，這頭版該給誰不由你說了算！你挖的新聞是很有價值，為社裏是增添了不少榮耀，可並不代表這個頭版永遠是你的！”
社長字字珠璣。
沙輕舞冷眼看著社長，她並不在乎頭版歸誰，她只在乎新聞報道就該真實，就該真相！
事關藺焉，她不得不追問她的稿子何去何從。
人們都說暴風雨前是寧靜，而此次，暴風雨前卻有個雷陣雨。
社長助理忽然急匆匆跑進來，附在社長耳旁不知說了什麽，社長立刻驚愕地瞪大雙眼，“藺先生？”
“是的。”助理點頭，“就在您的辦公室裏。”
社長立刻邁著急匆匆的腳步趕去，一邊走一邊教育助理，“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？不會打電話嗎？”
還沒走出記者室大門，藺晨便從外面推門進來，一如既往的白襯衣黑西裝，褲筒永遠筆直，被熨的一絲不茍。
鄭霜霜的位置面對沙輕舞和大門，因此，門打開的那瞬間，她清楚地看見藺晨那張俊雅的臉龐。
鄭霜霜先是楞了下，接著有些不確定的問身旁人：“那是藺晨沒錯吧？”
身旁人點頭，幫忙確定肯定以及一定，“千真萬確。”
話音落，鄭霜霜連忙迎上，扭動她據以為傲的身形，笑盈盈的和藺晨打招呼，“藺先生，好巧啊。”
鄭霜霜愛穿紅色，吸引眼球，也顯得妖魅。
社長聞言，眼前忽然一亮，有些激動，“霜霜認識藺先生？”
鄭霜霜點頭，而後說：“上次有幸采訪了藺先生。”
“是嗎？”社長瞬間笑的更嗨了，可轉眼看向藺晨，只見本人面容淺淡，抿唇，千遍一律的不茍言笑。
“原來藺先生是來找霜霜的呀。”社長一副恍然大悟。
藺晨抿著唇，視線落在鄭霜霜身上僅半秒，隨即移開，沒有接話。
這樣的淡漠的眼神，透著陌生和距離，藺晨和鄭霜霜的關系不言而喻。
鄭霜霜瞬時臉色有些尷尬，一旁的助理也扯了扯嘴角，社長拿出手帕擦了擦汗。
一時間的緘默。
半晌，社長顫巍開口，“藺先生大駕光臨，不知所謂何事？”
藺晨這才將眼眸微垂，眼眸深邃，僅半秒，他收回了視線，轉而看向沙輕舞那抹黑色的背影，微啟唇，“找她。”
這個‘她’，眾人不言而喻，紛紛看向沙輕舞。
沙輕舞察覺到背後視線，眸光微微閃爍了下，接著轉身，看向藺晨，不恭不卑的喊了聲：“晨哥。”
“嗯。”藺晨淡淡點頭，腳步不疾不徐的往她走去，看了她一眼，問，“為什麽沒有刊登？”
沙輕舞自知，藺晨來這裏是興師問罪的。
不過，他既然來了報社，自然明白為何王國強那篇報道沒有刊登。
看來他是殺雞儆猴來的。
“對不起。”
藺晨垂眸，視線納在沙輕舞淡濃相宜的艷妝上，她喜歡用紫色的眼影，顯得神秘，也霸氣。
接著，他略微沈吟片刻開口，聲線清冷，“是否刊登已經不重要了，10點整新聞會播報。”
新聞播報？
沙輕舞當然明白藺晨所說的新聞指的是聯播，藺晨的本事她可不能小覷。
頓時，有些錯愕，雖然她知道藺焉出事，藺晨必管此事，可沒想到他的速度會如此之快，仿佛……是一個縝密的計劃，一直都在按班就部運行。而她，卻渾然不知。
站定良久，藺晨忽然伸起左手，曲起食指在沙輕舞的腦袋上輕輕敲了敲，看著她的眸子分外認真，接下來是一頓囑咐，“別總是為了跑個新聞就夜不歸宿。”
沙輕舞松開被她咬緊的唇，深深的吐了一口氣，道了聲：“知道了。”
畏懼藺晨，不是她膽小。
而是，從小他們這幫人就敬畏藺晨，因為他總是一副不言茍笑、公事公辦的模樣教訓他們。每次闖禍，眾人都不敢讓藺晨知道，因為只要他知道了，都沒好果子吃。
雖然藺焉是藺晨的親妹妹，可教訓起來卻讓人毛骨悚然。
藺晨走後，社長和社裏眾位依然用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沙輕舞。
“這這這……”社長的舌頭都驚的打結了。
也許是劇情扭轉的太快，好半天大家才反應過來。
“不是吧輕舞，你居然認識藺先生！”
“對啊對啊，他還摸你頭了。”
“是啊是啊，他還關心我們的小輕舞，讓她別動不動夜不歸宿喔！”
最後那句‘別動不動夜不歸宿’說的極其暧昧。
而沙輕舞像是熟悉了別人的目光，只是靜靜地斂眸，看著藺晨之前站過的位置，有些怔楞。
藺晨在她的記憶，總是平淡無波、面無表情，即便是一句很暖心的話，他也能說出公事公辦的味道。
而剛剛那句‘別總是為了跑個新聞就夜不歸宿’似乎有了柔和的味道。
是她的錯覺嗎？
不自覺擡眸，沙輕舞回想起剛剛藺晨摸她腦袋時候好像心裏的感覺怪怪的。
我對你有一點動心
卻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
有那麽一點點動心，一點點遲疑
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
捉蟲子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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